• 周三. 6 月 5th, 202410:47:34

    2005年7月的一天下午,我如约来到蒋蓉老人位于宜兴城南郊的宅邸。天气很热,没有风,草木茂盛的院子里,一树火红的玫瑰正吐露着夏日里最后的芬芳。蒋蓉老人安静地坐在她的书房里等我。这对于我——一个文学晚辈来说,是何等重要的时刻,一切都从这一天出发,连同此后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。无论作为一个幸福的聆听者,还是一个虔诚的写作者,我得以在一个世纪老人的风雨旅程中徜徉。我把这样的幸运看做是自己的某种造化,我相信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有这样的机遇。 “我们开始吧,我就从1919年,我出生那天说起……” 一种始终的淡定从容的叙述,像长长的静默的流水,蒋蓉带着我走向她的苦难而开心的血地童年,她的潜洛乡场;她的蓝天白云、青草绿荷,她的龙窑烟云、作坊岁月;她的生命一般的紫砂花器。追随的双翅需要思想定力的托举,与一位87岁的老人一起穿越往事,寻找那些生活的遗珠,那些远行的故人,那些被尘埃湮没的感动,让太多铭心刻骨的故事垒起一座高山,然后,猛然回首,一切都如潮汐般隐去,唯留下一个爱字。无论枯灯冷月、寂寞花开,那一片全心倾注的爱心始终不变。风雅与天趣,童心与妩媚,都由此叠化,灿为荼。就日常生活而言,爱是直觉,它发自人的内心;理智则是计较,心常惴惴,其情难真,其爱必伪。古人说多一份机心,少一份智慧,此之谓也。这样说来,二百多件原创作品,其实就是蒋蓉老人留给这个世界的大爱。 《九件荷花茶具》是蒋蓉上世纪50年代的代表作品。 蒋蓉当年居住的三娘娘庙背后有一片蜿蜒的活水,那是著名的蠡河,是范蠡西施荡舟之河;千古爱情绝唱的碎片已经随着粼粼的波光消逝了。河流的幽美,劳动的快乐,与情感的困惑交叠在一起,蒋蓉就一天天地在这交织的时光里做着自己心爱的紫砂壶。老祖宗留下来的样式固然不少。有的是仿三代、周、春秋战国、秦古铜器造型,如彝、鼎、尊、爵;有的是仿古代陶器造型,如彩陶、罍、觚、瓿、杯,以及秦汉晋的瓦当、汉砖纹样;有的则是仿古代器物造型,如秦权、玉器、钟、鼓等。还有的仿实用器物借形改装,如笠、柱础、筐、升、斗之类。仿来仿去,就是没有几件是紫砂自己的东西。 蒋蓉敏锐地感觉到,紫砂的出路在创新,她向老艺人朱可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: “大家都做老产品,我想做一点新东西,可不可以试试?当然,我不会影响生产指标。” “好啊,你的想法蛮好,创新是应该鼓励的,你就大胆去做吧。” 蒋蓉不需要刻意去寻找题材。她天生有一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情怀。她没有家累,不爱逛街;不喜欢一般女人那样的家长里短,也不看重市井炊烟里的寻常生活。她心有所爱,偏偏是那些旁人不太注意的闲花小草,甚至小螺丝、小虫子。离住所不远的田野里,有一塘团团如盖的荷叶,有几千只红蜻蜓在头顶飞翔,几乎每天的清晨和傍晚,她都会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。在荷塘边她可以一坐几个小时,看青的荷叶,粉的荷花,悠闲的浮萍,调皮的青蛙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和谐相处。她的心就会格外地沉静下来。创作于她,其实就是对生活感恩的心境的记录,是诗情的喷发需要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载体。蒋蓉在一个蛙声如鼓的秋夜画出了《九件荷花茶具》的设计图纸。壶,还没有做,她心中的荷花已经怒放成灿烂的一片。难以入眠的夜晚,她蹲在娘娘庙住所的天井里静静谛听,蟋蟀在不远的田野里组成配声和美的唱诗班,鸣响中呈现着某种金属音质,那细致而甜蜜的颤音,在空气中清澈地播散开来。她突然找到了与之最贴切的基调,在制作《九件荷花茶具》的日日夜夜,她食不甘味,夜不能寐。有人发现她走在路上常常神思恍惚,见了熟人也忘记了招呼。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她的荷花王国之中。 壶身是荷花,莲蓬做壶盖;卷曲的嫩叶做壶嘴,毛茸茸的荷枝弯成壶把;红菱、白藕、乌荸荠分别作为壶的三个底座。 壶盖上栖息着一只稚态可掬的青蛙,它的周围镶嵌着十一颗可以旋转的莲心。四张团团的墨绿的荷叶圆盘托举着四只粉盈盈的荷花杯。仿佛四个伴娘随着荷花仙子一起出浴起舞。 完整、对称偶数、以大为美,这些中国民间典型的审美心态,在工艺美术造型中是常见的。荷花与莲子向来被古人比喻百年好合多子多孙。蒋蓉选择它们做题材,还因为它们出淤泥而不染,有一种质本洁来的高雅。 壶与杯的每一根线条都贯通着柔美,蒋蓉式的柔美。色彩,也是蒋蓉式的静美,热烈而不娇艳,灵动而不妖冶。蒋蓉的色彩是这样一遍一遍炼出来的:她把多种不同泥料反复调制,反复进窑试片,有的颜色一试就试了几十次。她必须用她自己的紫砂语言。米黄的底色,朱红的花脉,青翠的荷叶,鲜红的嫩菱,乳白色的藕,乌亮的荸荠,墨绿的莲房内镶嵌着九粒活络自如的莲子……语不惊人死不休,那是古贤杜工部炼句的箴言;蒋蓉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同样是经过了千呼万唤、千锤百炼,才达到了至真至美的境界。紫砂花器自明代陈鸣远开创以来,都是单色或双色成型,《九件荷花茶具》则以其绚丽的多色创造了中国近当代紫砂史上花器作品的先河。 六百年紫砂,风流人物如过江之鲫。一些人名声隆隆,作品能留下几何?蒋蓉的不朽在于,她从来就是清澈的,一生如荷之于污泥,缕缕清气、渐渐浩大。听似无声而胜若有声;花国气象则以生命营造,其势葳蕤而蔚为大观。作为中国当代紫砂花器的开山人物,她把一种独特的美消融于壶的每一个细胞,这里没有炫目的张扬,却饱含着感恩的温情,不凡之中透现平常,饭稻羹鱼、一瓢一饮;火耕水耨、一花一草,都被蒋蓉收入壶中,化为神奇。 静水深流。我觉得这句话最能概括蒋蓉。在静美的水面上,你看不到波浪的动,但在水的深处,它则奔涌如潮。